与日奥里莎

山茶是南极雪地

凯撒洁|他曾醉过三次


BGM: Uki Violeta - Starlight, Stargazer


*一些受伤文学


 


01.

 

洁世一的人生中总共有三次令人印象深刻的醉酒。

 

第一次是作为拜塔的一员首次夺得欧冠后,他在盛情难却之下被队友用啤酒灌醉,然后转头吐了米歇尔·凯撒一身。

 

第二次是在一个赛季的累计进球数首次超过米歇尔·凯撒后,他在球队的聚会酒桌上给了对方一拳,毫无预兆地。

 

凯撒反应过来想回击的时候,一转头看到的就是洁世一睁着一双目光涣散的眼看他,眼角还有一些因为热气蒸腾出来的生理性泪水。

 

他眼皮沉重,嘴里喃喃着“哦……真爽……”,然后倒下睡得人事不省。

 

那一拳的攻击力不怎么样,但侮辱性冲天强。

 

而第三次就是现在,在晚上八点过一刻,停电的房子自带的小阳台上,闷热的仲夏夜里。

 


 

在被压到栏杆上之前,洁世一不会想到真的有人有暴露癖,喜欢在谁都看得到的地方做|爱。

 

“呃……”他想开口说点什么,什么都好,只要能把对方撵回屋里就行,但这句什么都好的话在喉咙里绕了一圈,被唾液运送到唇边的时候,对方一个深深的顶入,又令他只能吐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呓语。

 

米歇尔·凯撒垂落的发梢滑进洁世一的脖颈间,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扫过洁的脖颈和一小截锁骨,与他的汗水粘在一起,翘起变成一把锋利的尖刃,刮蹭洁的皮肤。

 

很热。

 

一切一切,都很热,黏糊又笨重。

 

“给我道歉。”凯撒俯身看着身下的洁,汗水从他的下巴滑落,落在洁世一微微张开的唇边,又沿着他的皮肤滑到耳后,留下一道不明显但足够暧昧的痕迹,恍惚间像条晶莹的河流。

 

“呃…为了什么…?”洁在喘息吐气间憋出一句话。

 

“为了你吐我的那一身。”

 

“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?”

 

“那为了你在酒桌上给我的一拳。”

 

“……你跟一个醉鬼计较这些?”

 

“还有你喝醉后非要赖在我家门前不走,非要用自己的指纹摁我家门锁,大半夜直接锁了我家的门让我无家可归的事。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原来已经发生过这么多事了吗?洁世一迷迷糊糊地想。

 

“还有。”凯撒又压下身来,撑开了洁的两条胳膊,将它们牢牢地压在阳台栏杆上,再用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贴合。

 

贴得不再留出缝隙,像两团胶水,又宛如同一个母胎里的两个婴儿,汲取同样的营养,共享同一幅生命系统,紧密地不可分割,割离的瞬间会是一次惨烈的流产事故,一次无人生还的剧痛。

 

在这样炎热无风的夜里,就连皮肤也在燃烧,融化成岩浆,顺着彼此张开的毛孔流入,紧密而炙热地渗进对方身体里,迅速烧毁人的理智。

 

“还有,为了不经我允许,擅自退离我舞台的事。”

 

 

真祈求来一阵飓风。洁世一想。

 

来一阵飓风,把伏在他身上把他压得喘不过气的凯撒掀开,或者把他本人从阳台刮落,落在地上摔成碎片。

 

总之不要让他完整地,健全地面对这个问题。

 

 

 

 

02.

 

半月板损伤,车祸导致的,为了救人。

 

洁世一的情况不过短短这么几句话就能概括。

 

情况不能算不好,毕竟还没成瘸子,正常走路甚至小跑都是没有问题的。

 

但情况又远没有到能让人说出一个好字,毕竟小跑并不足以支撑一个足球运动员紧张激烈的90分钟,甚至更长。

 

漫长的治疗结束后,医生对着他的康复报告看了很长一段时间,斟酌又斟酌,最终在恢复建议那一栏里重重地敲上一句“后续不建议有长时间的高强度运动”。

 

这句话足以将洁世一打进地狱,让他支离破碎,粉身碎骨。

 

走出医院之后发生过什么事,洁世一其实不太能回想起来了。他像个喝酒喝到断片的人,将前因和后果都拆成一截截断轨,身体里自我保护的本能将断轨的横截面磨得残破不堪,一些浓重的情绪像硫酸一样将断轨的边缘腐蚀,灼出一个个像蜂巢一样的孔洞,让那些截面不再能彼此拼合,让记忆成为一段一段破碎的留白。

 

他能想起的仅仅只有父母站在他的病床前,一脸哀恸的模样,母亲那样温和乐观的人,那天几乎要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光。

 

或许那其中也有他的眼泪,或许母亲已经替他将那些横亘在身体里的,像栓塞一样紧箍着他喉咙,夜以继日剥夺他呼吸的权利,令他感到窒息和痛苦的,那些沉重的眼泪,都逐一流干了。

 

他的眼睛有点酸胀,回想起来仅仅是眨眼,他都感到疼痛。

 

 

 

另一个还隐约能想起的片段,大抵是匆匆赶到他病房的凯撒,他不太想得起那是怎样的一天了,却神奇地还记得凯撒那天仍穿着拜塔队服,外面套着球服外套,风将对方的额发吹乱了,露出洁白的额头一角。

 

洁世一那会儿才刚从手术室被推到普通病房,身上还插着一堆管子,像个木乃伊一样躺着。

 

凯撒站在他床边,视线像尖刀一样扫过他全身,随后又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病房。

 

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,这次不再奔跑,而是以一种踽踽独行的姿态,像生锈的钟摆,拖着笨重的步伐向前挪动,如同垂暮的老人。

 

那个时候凯撒的眼里盛放了很多东西,多得数不清,多得让洁世一觉得沉重,但那些东西很快又消失了,快得让他没有理由顺势发脾气。

 

只有一样东西最终留在凯撒的眼里,和他低垂的视线一起砸向洁世一,砸在他残破的身体上,砸在他已经疲惫至极的灵魂上。

 

是一种名为失望的情绪。

 

噢,失望。

 

多么令人痛苦的一个词。

 

洁世一在那样的视线下,灵魂好像再次经历了一场车祸。

 

太重了,快要把他砸碎了。

 

 

 

事情发生后,俱乐部其实将他保护得很好。

 

教练和经纪人掌控不了外界的流言蜚语,但他们至少可以将那些拦截在身后,挡在洁世一看不见的地方。

 

从康复中心出来后,他被低调而严密地护送到家里,教练拿走了洁的手机,拔了他家里电脑和电视的网卡,在他平板上传送了很多很多帮助恢复的视频和文字教程,也有一些打发时间的电影。

 

“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一步,洁,你一定要积极做恢复啊。”教练拍拍洁世一的肩膀,留下这句话,然后匆匆离开。

 

洁世一其实挺感激的,他很想对他们说句感谢,但现实是他并没有这个余力开口说话,仅仅只是呼吸,不去想那些折磨人的事情,这两件事就已经夺走了他仅剩的所有力气。

 

他不可避免地消沉了几天,但没过多久,身体里那些积极向上的本能又重新将他唤起。

 

洁世一确实是这么一个人,他永远积极向上,永远对足球抱有好奇心和永不磨灭的热情,他就像日月星辰,有上升下沉的时刻,但永远在天空轮转,辉煌灿烂,日夜不息。

 

他在家里跟着视频和资料做拉伸,谨遵医嘱地吃药,做恢复锻炼,身体上的,以及精神上的。

 

洁世一在和足球有关的所有事上都全力以赴,所以理所当然地,他恢复得很好。

 

在他感觉自己已经恢复到可以上场踢一小时的时候,距离那场意外已经过去快半年了。

 

半年的时间,足以让身体习惯一些疼痛,也足以一些难过和不安落地,再被名为坚韧和梦想的种子覆盖。

 

那天他久违地来到俱乐部的绿茵场,看到场上熟悉的队友,以及几幅新面孔。

 

那个穿着11号队服的球员,他知道的,是青训队里的小孩,长一头棕色乱毛,脸上有些小雀斑。以前总喜欢挨着他训练,偶尔红着脸询问他怎么才能踢得像他这样好,要怎样做才能有他那样的视野。

 

以及偶尔也会问他周末是否有空,训练后是否有空,他今天带来了一些日式点心,感觉洁会喜欢。

 

很乖巧的小孩,球也踢得好,挑不出毛病。这是洁世一对他的所有评价。

 

所以当他受伤在家,知道是那个小孩接替了他的位置时,他首先感到的是安心。

 

毕竟是足球这种商业运动,球队不可能为了等他恢复而一直缺赛,推上年轻的有能力的运动员来接替他的位置,继续为俱乐部带来荣誉和收入,这是很简单很平常,也很合理的事情。

 

洁感激他临危受命,顶着压力接替自己继续在场上奔跑的行为,也由衷地为对方的精彩表现感到自发的开心。

 

只是同样的,因为他是不可能放弃足球的人,所以既然他回来了,他就会下意识想找回自己的东西。

 

至少说是公平地,夺回自己的东西。

 

那个小孩很快注意到场边的他,对方愣了一下,然后脸上绽放出笑容,蹦蹦跳跳地跑过来,跑到他面前,说着亲切问候的话。

 

他也回了一些亲切的话,随后切入正题,提出想来一场练习赛。

 

他在对方流露出担忧的目光间失笑,随后将手机举到对方面前,上面是他和主治医生的对话。

 

“已经询问过医生的意见了,我至少至少可以全力踢15分钟。”

 

 

 

起初一切都正常,足球在洁世一脚下滚动,朝着预定的轨迹一路奔向球门。他在对方从侧面铲球时脚踝勾起,和往常一样带着足球轻盈的跃到空中。

 

事情的一点点变故,就是在这个瞬间发生的。

 

真的只是很小一点,不过只是洁世一跳起的高度比起往常矮了那么几厘米而已。

 

但他本人却在这个瞬间感到一阵不协调,他比预想的更早一点落地,落在不怎么好的位置,然后被对方反应迅速地抢走球。

 

他被这种诡异的不协调感拉走了一点思绪,在球被抢走后才终于反应过来。他甩甩头,暂且抛开这种感觉。

 

然而接下来的一切仿佛都是一次次回溯,回溯内容是这种不协调感。跳起的高度也好,勾球转身的速度也好,甚至连奔跑时的力气,右腿射门的角度,膝盖弯曲支撑身体落地的弧度,这些,一切的一切,都与之前有了质的不同。

 

质的不同。

 

洁世一是脑子很好的那类人,所以他是在场第一个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人。

 

只是一点点的不同,那些流失了的肌肉,那些因为药物而稍显懈怠的神经反射,因为日常训练强度明显下降而在此时稍稍混乱的呼吸,以及一点点的,已经被洁世一用全身的力气压抑到最低的,那点心理阴影。

 

这些所有的细小的不同,合起来就变成一个巨大的沉重的存在,将洁世一从高空中扯住,让他像鸟一样飞翔的身体有一瞬间凝滞在空中。

 

在最后一次回溯后,球脱离了他的掌控,将他视野里的轨道野蛮地撞开,冲到场外的替补椅上。

 

出界了。有人跑去找那颗球,两边的人顺势调整节奏,等待下一次开球。

 

洁就是在这个时候提出结束的。

 

“诶?”那个小孩抱着足球顿住,转身看着洁世一,却只看到前辈的背影。

 

只是不多久后,前辈转过身,脸上是他熟悉的,在场下经常能看到的谦和笑容。

 

“今天就先到这里吧。”前辈说。

 

他挑挑拣拣,选不出合理的理由让前辈再和他踢久一点,所以只能顺势放对方离开。

 

 

 

洁在离开球场前看到了场边的教练,他愣了愣,还没来得及问好,教练就先远远地抬手和他打了个招呼,随后转身离开。

 

他独自在洗手间里放空了一阵,等到他觉得已经把自己的情绪都妥善地收拾好之后,他才推开门出去,一路走到经纪人的办公室。

 

在回家前他也想来和经纪人打个招呼,毕竟也是很久没见了。

 

却在转角的时候听到从办公室里传来的声音。

 

这段时间是雨季,空气潮湿,为了防止发霉,所有木制家具都被重新刷了一遍防霉油。于是一些以为已经关紧的门,实际上一直开着一条缝隙,一些出于各种原因被包裹起来的心思和计划,最终还是以一种令人难堪的方式叫当事人知道了。

 

“洁世一的情况,已经大不如前了。”教练的声音在门内响起,像把斧锤一样把洁世一的身体斩开一半。

 

“看到了,果然那次损伤是不可逆的。”接着是经纪人的声音,“洁世一的合同即将到期了,凯撒也不可能等他这么久。看来是时候了。”

 

是时候了……?什么时候?

 

他还没想出个所以,然后又听到教练的声音,这回是对着房间的另一个方向,“Rey, 你最近几场比赛都发挥得很好,作为拜塔的正式队员,接下来我需要你更多精彩的表现。”

 

Rey,那个脸上长小雀斑的,憧憬着他的小孩。

 

“好的,教练。”青年坚定的声音在门内响起,就在洁世一的正前方,和他仅仅一门之隔。

 

听上去朝气蓬勃,带着年轻和希望,欣欣向荣,美好得让人想要相信这个人身上蕴藏的能量。

 

而他却听着这样年轻饱满的声音,在一门之隔的背面,被斧锤砍断了另外一半身体。

 

 

 

说起来,洁世一想要的不过是很简单很纯粹的东西,尽管要达成它实际上并不简单。

 

足球。世界第一前锋。

 

仅仅是喜欢着,热爱着足球,由此延伸出一个赤诚热烈的梦想。

 

仅仅是这样纯粹的,即是希望,又是目标的东西而已。

 

打碎普通人洁世一的梦想需要经历多少个步骤呢?

 

也仅仅只需要十五分钟,三句话,后者只需要短短两分钟。

 

再往前,只需要一次意外,只需要一个行为。只需要一个心神转念间。

 

但是这是惩罚吗?罚谁?罚他的吗?为什么罚他?因为他在本能的善念之下冲出去,在疾驶而来的汽车前推开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?

 

仅仅是因为这样的事?

 

这是他犯下的罪行吗?是他做错了吗?所以才遭受惩罚?

 

他要吐了。

 

事实上他也确实吐了,在自家的马桶边上,像个喝得酩酊大醉的,神经质的流浪汉。

 

胃在一抽一抽地疼,排斥着身体里本已经被接纳的东西,食物,水,胃液,此刻全部顺着食管往上涌,灼烧了一整条食管,以及旁边的肺腑,以及狭窄的喉咙,以及洁世一曾经热烈跳动过的所有东西。

 

热烈跳动过的什么?

 

他答不上来,代替他回答的是他的眼泪,大颗大颗地往下坠落,砸进马桶里,砸进浑浊的呕吐物里,也变成肮脏粘稠的一团。

 

这些原来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吗?梦想,憧憬,目标,计划,野心,这些原来都这么不堪一击的吗?

 

他跪在地上,被胃酸灼烧过的喉咙发出撕裂般的阵痛,他在这股苦涩的,胶着的,一点一点侵蚀理智的疼痛间发出第一声喑哑的咳嗽,随后惊天动地地大咳起来,仿佛他已患多年哮喘,仿佛他在靠着咳嗽这个行为,将身体里的某些东西蛮狠地撕扯开来。

 

这一刻好像有人在他喉咙里放了把大火,蓝色火焰烧心灼肺,不顾一切地将他这个人完整地吞没,让洁世一体会痛苦,也让洁世一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通通一笔抹干净。

 

这就是梦想破裂的瞬间吗?

 

梦想无法再实现了。世界不再期待我。提前结束的旅程。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。

 

最重要的,是他自己能意识到的变化,他比之以往的衰落。

 

没有什么阴谋诡计,也没有人强迫他,他仅仅只是经历了一次意外,受了点伤,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治疗,然后发现自己不再能回到最佳状态。

 

这种感觉。

 

这种,明明世界还在安稳运转,唯独我脱轨了的感觉。我就是这个庞大世界里一颗生锈的螺母,从世界的整体中脱落出来,掉进深不见底的漆黑洞穴,一路掉到世界的背面,那些不会有人光临的地方。

 

这就是绝望的滋味吗?

 

 

世界回答洁世一的,只有从他喉咙里爆出的咳嗽,以及马桶冲水的声音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03.

 

“拜托你了…能别在做|爱的时候讲些令人阳wei的话吗?”

 

洁世一在凯撒手里颠簸,张口断断续续地回他。

 

换来的是凯撒的几声轻笑,那些笑声的震动顺着两人紧贴的胸膛传递给洁世一,闷闷的,像几声落雷。

 

“别撬开话题,为你自作主张给我道歉。”

 

我永远不。洁世一想这么说。

 

他并不觉得他和凯撒之间是这种关系,这种,在一方受伤退场前抱着另一方,沉痛地说“对不起兄弟,请原谅我提前离开,接下来就拜托你了”,这样的日本热血少年漫里,好好兄弟一样的对话。

 

他们根本不是兄弟,关系也称不上好。要说难过的话,明明洁世一才是世上最难过的人。要说道歉的话,明明应该是率先闯进他生命里的凯撒要先道歉。

 

但是他好累,事到如今他已疲于自证和解释,他疲于应付那双和他相似的蓝眼睛,于是他固执地将话语塞进自己身体里,又将凯撒的声音强制推出体外。

 

他闭上眼,单方面切断对方的视线,然后又扬起脖颈将自己的唇送上去,用吻来斩断对方的话语。

 

 

 

在洁世一做出退役决定的时候,米歇尔·凯撒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轰然倒塌。

 

他回头仔细端详了一番,在碎片堆里发现原来是他的骄傲和自尊心。

 

虽然应该不会有人知道,但其实洁世一的退役于米歇尔·凯撒而言是一次惨痛的失败,寓意不圆满,寓意遗憾和失望。

 

他和洁世一的较量还停留在对方一赛季的累计进球数多出他一个,这个事情上。这是个意外,凯撒没打算输给洁世一的,一球都没打算,甚至连彼此协助,共同进一球的想法都没有过。

 

他有点洁癖,精神洁癖。

 

这点倒是和洁世一一模一样,他们都是强调“我的”进球的人。

 

他已经计划好下一次进球了,也在为此做着必要的训练调整,他将洁世一的比赛录像反复咀嚼,将对方在场上奔跑的身影嚼碎,吞进肚子里,与自己的血|肉融为一体。

 

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了,对方却在某天向世界宣布他的离开,他甚至不是第一知情者,整件事都是从旁人嘴里听到的。

 

在短暂的愣怔过后,他感到出离愤怒。为对方这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行为,为对方擅自将他的计划打乱,将他靶子上的目标撕碎。

 

他有精神洁癖,他不能允许自己输给洁世一,输给小小一个洁世一,且这次落败即永恒。

 

懦夫,强盗,洁世一怎么敢的。

 

他带着浑身戾气闯进经纪人的办公室——其实他想直接冲到洁世一面前,揪着对方领子质问的,但无奈的是洁世一的手机一直占线,从早晨开始,一直占线,发出嘟嘟嘟的忙音。

 

他推开经纪人办公室门的样子,险些吓到了屋内的人。太多情绪仿佛有实体,烟雾一样缠绕在凯撒身上,他甚至不用开口说话,全屋子的人就都知道他要的是什么,因为他身上的暴戾已经替他阐述了一切。

 

最终教练只是在凯撒面前播放了一段录像,录像上是那次久违的,洁世一受伤后重新踢了15分钟左右的练习赛。

 

“就这样?”凯撒感到可笑。

 

不可否认,他也看出了洁状态的下滑,但这是很正常的不是吗?哪个运动员受伤在家闲置了半年后,还能一上来就回到巅峰时期啊?

 

但回应凯撒的只是另一段沉默,经纪人在此期间拉开抽屉,掏出一份诊断报告,递到凯撒面前。

 

是洁世一的心理健康诊断报告。

 

其实只有短短两页A4纸,甚至没有写满,甚至有人贴心地用黄色荧光笔将重点标注出来。于是米歇尔·凯撒不用费劲就能看到“心理创伤”“压力性损伤”“长期治疗”“暂不适合”,这些破碎的,但足以串连起一整句话,也足以决定一个人往后余生的讯息。

 

于是他也变成屋子里沉默的一环,有些飘在空中的东西,此刻被人野蛮地,不留情面地,强横地拽到地面,再埋进土里。

 

他开始感到割裂,像有人硬生生地从他身体里剖出了一个血块。

 

起初他以为是自己从此落空的计划,后来他想,应该是他的自尊,再后来他又分不清了,只觉得窒息,胃痛。

 

在这个时刻,凯撒无法理解自己的这些情绪。譬如说为什么他感到割裂,他与谁割裂?譬如说为什么洁世一的痛苦会传递到他身上,明明他们两人都是独立的个体,又不是有根脐带将他们串连在一起,让他们共享营养和情绪。

 

又譬如,明明对方只是他的一个阶段性目标,他的最终目标分明是当世界第一前锋,这分明与洁世一这个人毫无关系,但为什么现在他会感到巨大的落差,像有条鱼刺卡在他喉间,咽不下去,也吐不出来,只会随着呼吸更深入地扎进他的喉咙里。

 

难道洁世一才是“世界第一前锋”的象征吗?

 

笑话,不可能。

 

他冲到洁世一家里,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弄到洁家里的门锁密码的,但他就是做到了。

 

他鞋也没脱,开门后就没有分寸地走进去,走进每一个房间,甚至打开每一个衣柜。最终他在二楼的浴缸里找到洁世一。

 

凯撒有冲天的质问盘亘在嘴边,却在看到对方的那个瞬间刹住。

 

其实浴缸里的洁世一和往常没有太大不同,他依然四肢健全,依然有一张看不出准确年龄的娃娃脸,他的大腿上仍有常年锻炼留下的一些肌肉线条,以及手掌和脚底的一些茧子,这些都是洁世一曾在绿茵场上热烈存活过的痕迹,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全部消退的。

 

浴室门被推开,猛地撞上墙壁的声响,令睡梦中的洁世一浑身一震,他幽幽地醒来,看到一旁凭空出现的凯撒,愣了一下,随后抬起埋在水下的下巴和嘴唇,笑着和对方打了个招呼。

 

“呃,下午好?”

 

只是这样的一个问候,像欧·亨利式结局,在凯撒眼里稍显滑稽。

 

凯撒咬了咬牙,蛮狠地将洁从水里拽起,没有理会由于动作太大,浴缸里的冷水泼了他半身,在他昂贵的,只能干洗的衣服上留下水渍。

 

他张了张嘴,又说不出话,重复张嘴和闭嘴,这下滑稽的就变成他自己。

 

最终他只是咬着牙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,“不是说了,要好好当我人生的拦路虎吗?”

 

他感到闭塞,有人把他耳朵堵住了,把他的鼻子,嘴巴,毛孔,这些呼吸的器官,和世界进行物质交换的器官,全部都用水泥封住了。

 

只剩下一双眼,一双半个白天的时间都不到,就已经布满血丝的眼。

 

洁世一在这样的一双眼里感到沉重,他在凯撒的目光间受着无形的鞭笞,他身上落满了常人看不见的伤痕,伤痕潺潺流着血液和脓浆,流进浴缸里,冲到下水道里,污染了一片水源。

 

他再次回答不上来。

 

而凯撒的愤怒在洁世一的沉默间爆发了,他掐着洁的脖子,将对方从浴缸里拽出来,拽到地面,与他破碎的自尊一起滚进泥里。

 

“你让我好失望,洁世一。”

 

 

 

洁世一被这句话伤得体无完肤。

 

究竟为什么他的自由和热爱要被剥夺,为什么要来谴责他,他不应该是受害者吗?真是他做错了吗?

 

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,或是因为一些细微的声响而惊醒的夜里,他都要被这些问题伤害一遍。

 

如果时间重来的话——

 

他不敢想。

 

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——

 

他感到头痛欲裂。

 

到最后他只埋怨自己跑得不够快,如果时间能重来的话,或者如果他能穿越时间的话,他一定会跑到13岁的自己面前,对他说你一定一定要勤加锻炼,力量和速度都是,如果你能更快一点,28岁的我就不必被车刮蹭到,28岁的我会像过去每一个日夜一样,自由地奔向我一生的热爱。

 

可是现实好冰冷啊,谁会听得到他这些话语?

 

 

 

 

04.

 

洁世一用湿滑的脚勾住米歇尔·凯撒的腿,并用力往旁边一扯,将对方绊倒在同样湿滑的地面。

 

凯撒也终于从洁的上方落下来,落到与他视线齐平的高度,这样来看的话,他的目光其实并没有那么尖锐,或者说,那道目光是把长枪,两头都是矛,同时刺向洁世一和米歇尔·凯撒两人。

 

那把矛扎到洁世一的喉咙了,于是他又咳嗽起来,上一次他咳嗽的时候将自己的热情和赖以生存的梦想都咳到体外,随着水流一起远远地冲走了。这次他又能咳出什么呢?

 

他再次咳得惊天动地,仿佛要把这条命咳出体外,让他的灵魂流出躯壳,流到外面的柏油路面,受太阳的烤炙,在一声声叩问中蒸发成汽。

 

 

 

凯撒被这个样子的洁吓到了,因为太反常了不是吗?哪有人会因为踢不了球就死去的?

 

洁世一的体检报告上分明没有写他有哮喘或是支气管疾病,但怎么会有人因为一块小小的半月板,就把自己整得呼吸不畅,像个已经一个病入膏肓的绝症病人一样的?

 

人的身体和精神是这么脆弱的吗?

 

——是的,人的身体和精神就是这么脆弱的。骨骼,韧带,肌肉,神经,这些组成了一个足球运动员赖以生存的物质根基。

 

目标,可实现的计划,可实践的舞台,这些构建起一个足球运动员的精神世界,或者说是能够支持他每天从梦里睁眼的底气。

 

凯撒是最理解这个的人,因为其实他只要稍微代入一下洁世一的处境,就全能理解了。

 

但凯撒又固执地不想做这种理解,因为他感到被背叛,他被洁世一背叛了。因为对方恰好在赢了自己一球后选择终止这一切,这样一来,无论他之后再怎么努力,无论他以怎样的速度怎样的姿态成为世界第一前锋,属于米歇尔·凯撒的履历上都永远会有一笔突兀的被涂改过的痕迹,告诉他你永远输洁世一一球,昭示这个“世界第一”名存实亡。

 

这实在,实在太可恶了。

 

凯撒弯腰把咳得蜷起的洁抱起,对方的发梢还在滴水,水珠顺着脖颈流到他心脏前的皮肤,凉得他打了个寒战。

 

虽然很荒谬,说出来不会有哪怕一个人会相信,但凯撒在这个时刻突然发自内心地觉得,或许他和洁世一就是同一个母胎里生产出来的,曾经由同一个受精卵分裂而来,然后长成完全不一样的双胞胎,在矛盾中掺进大量荒谬,以及一点合理,至今仍共享同一套碱基序列。

 

不然究竟要怎么解释他能感受到洁世一的疼痛的这种事情呢?

 

他抱着洁世一直起身,光是做这个动作就已经感到疲惫,他想抱对方回房间,但洁沾满水珠的两条手臂却在这时绕上他脖颈,像从水里伸出来的蛇尾,绕上了凯撒最脆弱的地方。

 

做吧。

 

他听到对方附在他耳边,用咳得干哑的嗓子说话。

 

 

 

对洁世一来说,这段时间的世界是软绵绵的。

 

他像条泡在浴缸里的鱼,透过水流和玻璃缸壁,看到一整个世界摇摇欲坠的样子。

 

他偶尔也觉得自己像团泡在水里的纸球,被泡发了,泡烂了,摊开来了,手指和脚背都泡皱了,又水肿了,像被塞进一团棉花,被撑开撑大,但又摸不到实物,只知道力量都流失了。

 

他迫切地想要一些能让他有实感的东西,需要一些火焰将他体内多余的水分烧干,让他不会再呕出水,让他重新像个人。

 

凯撒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他家里,然后又粗鲁地把他从水里拽出来的。

 

说来也很荒谬了,洁世一不喜欢疼痛,但这回他在凯撒带给他的疼痛间重新落回地面,重新感受到自己的重量。

 

这大抵就是活着的感觉。

 

 

 

他们从下午做到傍晚,做到屋子停电,做到闷热窒息,然后他又被凯撒带到阳台。

 

他在走神间被凯撒拍了拍脸颊,回神时看到的就是对方一副不满的表情,以及身下更加用力的挺|进。

 

“给我道歉啊?”

 

怎么还在执着于这个。

 

“我不。”

 

这次他终于讲出来了,然后收获了屁股墩上一个响亮的巴掌。

 

要被听到了!

 

洁世一真想拳打脚踢地把凯撒撵回屋里。

 

 

后来洁被|干得断片了。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,一身干爽,房子也恢复供电了。

 

凯撒睡在他旁边,一转头就看得到。他腰酸得很,索性也不动了,就这么盯着凯撒的脸又发起呆。

 

凯撒却在安静的夜里出声,打断洁世一,“在想什么?”

 

洁眼珠微微转动,看到凯撒半睁开的双眼,他顿了顿,又轻声开口,“……在想明天要去做最后一次康复训练,然后要准备退役的讲稿,要准备一些资料,还要回来给两株小草浇水。”

 

他努努嘴,示意凯撒看窗前的两棵绿植。

 

凯撒没有动,也没有搭话,只是一直看着洁的嘴巴张张合合,垂着眼,以一副快要睡着的姿势。

 

于是洁也不再说话了,他重新转回头,看着昏暗的天花板,再慢慢闭上眼。

 

困意袭来,在入睡的不久前,他才听到凯撒回他。

 

“嗯,明天我开车送你。”

 

 

 

 

05.

 

第二天两人都起了个大早,洗漱完后,凯撒开车载洁去医院。

 

那天阳光很好,是难得有风的晴天。他们出门早,所以街道静谧,公路静谧,凯撒的车子就是这个静谧世界里唯一往前跑着的东西。

 

洁摁下车窗,风将他的额发吹起,露出眉毛和一整双深海蓝的眼。

 

凯撒在一片风声中听到邻座传来一句平静的话语。

 

“对不起啊。”

 

是凯撒要求的,而洁世一一直不愿意给的,因此完全错过了合适的时机说出的,一句道歉。

 

凯撒突然就后悔了,他想要洁把这句道歉收回。因为对方将这句话讲得太认真了,太郑重了。

 

道歉的话语讲得太郑重,就让人觉得是句道别。

 

他的眼眶在这个瞬间感到疼痛。

 

洁世一的灵魂坍塌了,米歇尔·凯撒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尸骨。

 

阳光落进公路旁的海里了,照出一片流动的金箔,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球摔碎在地表,流出了里面灿金色的细沙,细细密密地晃得人眩晕。

 

像中暑了,像喝醉了,让人忍不住眯起眼,抬起手搭在眉毛前做成拱桥,远远地眺望那些海水,也希望那些海水能接纳自己。

 

“要不然在去医院前先绕个道,去下海边?”

 

“好啊。”

 

“停车好麻烦,要不直接开进海里算了。”

 

“好啊。”

 

 

 

 

——END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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